龔放被軍統組織鋤殺,是在冬天的一個薄薄的夜晚。龔放從來不願意出門,那天是冬至,剛好下了一場雪。龔放手裡拿著一隻紙風車,帶著兩名特工走出了極司菲爾路76號,那天他只是想去吃一碗羊肉湯。看到漫天飛雪的時候,龔放的心情就有些激動。那時候沒有風,他努起嘴吹了一下紙風車,風車就轉了起來。而風就是在這時候被他引來的,一陣風吹落了樹上的積雪,也吹得風車不停地轉動起來。這讓他想起老家揚州江都邵伯鎮上的雪景,大雪鋪蓋了蘇家大院,大雪鋪蓋了邵伯鎮的街道與河流,以及邵伯人的睡夢,大雪還鋪蓋了整個的鄉村。偶爾一絲燈光在積雪的覆蓋下透出一絲清淡的溫暖。龔放喜歡這樣的場景,所以走在街頭的時候他有些興奮地把兩手並舉,頭抬起來,仰望著天際。
那些紛揚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轉瞬即化,絲絲涼意給他帶來了快感。不遠處就是一個賣羊肉湯的夜排檔,一對中年夫婦正表情木然地在路燈光下忙碌著。紅色的爐火與雪交映,十分奪目。就在這時候一聲槍響,龔放的身體被拋起來,重重地落地。接著又是兩聲槍響,兩名特工還來不及拔槍,就被擊斃在雪地里。殷紅的鮮血拋灑,在雪地上形成一條清晰的血線。龔放仰卧著,臉容特別安詳,甚至臉上還漾著笑意。他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漫天的飛雪,雙眼的睫毛上落了雪花。他的左手還捏著那隻紙風車。
三個男人穿著大衣踩著積雪迅速地向龔放靠攏。為首的一個男子手裡持著長槍,他麻利地在三具屍體上又補了幾槍。一名男子掏出一張寫了字的黃紙蓋在龔放的臉上,然後三名男子很快消失了。那對擺攤的中年夫婦目瞪口呆,他們不能反應過來,男人一手拿著羊骨頭一手拿刀,像一個凍僵的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。很快雪就把他的頭髮變成了白色。
好久以後,他看清了不遠的地方那張黃紙上的字,上面寫著:殺盡漢奸。
這時候中年男人才悲哀、絕望地慘叫了一聲,手中的刀子和羊骨頭跌落在地上。
喜歡翻看報紙的蘇響有一天突然扔下手中的報紙,從所住的福開森路的洋房中躥了出來,迅速地叫黃楊木發動汽車。黃楊木是一個話不多的人,他開著車無聲地在雪地里前行。陽光已經將上海照成了一片白光,蘇響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。當她出現在陶大春面前時,直接撲了上去撕咬著。兩名站在陶大春身邊的漢子上去就把蘇響一把扭住,扔出門外。蘇響從地上掙扎著爬起再次撲向陶大春,她披頭散髮像一個瘋婆子一樣。這時候兩名漢子再次上前,被陶大春喝止。陶大春說,滾開。
這是一個尖叫與撕咬的下午。蘇響瘋狂地撕咬陶大春的時候,陳曼麗麗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。她冷冷地看著蘇響將陶大春的衣服撕破,打陶大春耳光,甚至用尖利的指甲抓花了陶大春的臉。蘇響突然看到被她撕開衣服的陶大春的胸口,刺著兩個字:蘇響。
陶大春掏出一把匕首遞給蘇響說,你可以刺我一刀,但是你別殺我。算我欠你一條命,現在我不能還你,是因為我還得殺漢奸。
蘇響接過了匕首,她的眼裡蓄滿了淚水,所以從她的淚眼看出去陶大春是白晃晃的陶大春。蘇響將匕首重重地插在了桌子上,扭轉身就走。走到陳曼麗麗身邊的時候,被陳曼麗麗叫住了。陳曼麗麗說,站住。
蘇響站住了,她轉過臉去,和陳曼麗麗的臉相距得那麼近。
陳曼麗麗說,你現在看上去像一匹母狼。
蘇響說,母狼總比母羊好。
陳曼麗麗說,所以我才永遠都會輸給你。
蘇響說,你輸給我什麼了。
陳曼麗麗看了一眼陶大春胸口上的字,轉頭對蘇響說,你懂的。
蘇東籬從揚州江都邵伯鎮上趕來了。他有很多年沒有見到兒子蘇放,他不知道蘇放已經改名龔放,也不知道龔放在76號里已經當上了行動中隊隊長。他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,像頂著一層雪一樣。他的長衫看上去仍然皺巴巴的。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,所以他的長衫看上去就略顯寬大。
在一間空房子里,從來沒有為龔放穿過衣的蘇東籬,第一次給龔放換上了衣服。蘇響就站在蘇東籬的身邊,他看到蘇東籬伸出了顫抖著的手指頭,十分細心地為龔放扣上了扣子。他發現了一個露在袖口處的線頭,所以他拿過一把剪刀,仔細地剪去了那個線頭。
一名特工匆匆進來,搬進來一隻箱子。他把箱子當著蘇東籬的面打開了,裡面竟然是一堆的玩具。陀螺、洋娃娃、《封神演義》的卡片……
那天蘇東籬透過窗戶,看到76號院子里那隻狼犬正吐著腥紅的舌頭。一幫日本憲兵隊的人穿著白襯衣和一幫漢奸特工正在打一場籃球。球場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掉了,打籃球的人渾身散發出熱氣,像是從鍋里撈出來的餛飩一般。而不遠處有一排人跪在牆角的雪地中,他們的手被反綁著,像一隻只大小不一的粽子。一名特工突然走了過去,拉動槍栓對準這批跪著的人的後腦,一槍又一槍地擊發。這些人依次向前撲倒,面前的雪地上隨即多了一堆堆的血。一輛車子迅速開來,下來一群特工,把這些屍體拋上了車。車子向院門外開出去,這讓蘇東籬驚呆了,他怎麼也想不到原來殺人可以這麼迅捷,這麼得不留痕迹。
那天蘇東籬站在雪地中對蘇響說,跟我回去吧。
蘇響說,回不去了。
蘇東籬說,為什麼?
蘇響說,因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。
蘇東籬的眼淚隨即流了下來。那天蘇東籬去了慕爾堂,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朋友馬吉。馬吉和蘇東籬坐在教堂可容納380人的樓座上,坐了一個下午,然後蘇東籬走了。他的背影像一隻大蝦。
蘇東籬走的時候,回頭望了一下陽光下的慕爾堂。一群馬吉養著的鴿子歡叫著,突然飛了起來。
蘇東籬說,再見,馬吉。